陳九霖：“不懂政治”是自己的最大短板

陳九霖在獄中的1035天中，妻子患憂郁癥，兒子沉迷網游，諸事不順。出獄后陳九霖問自己：“人生是有規(guī)律的，只不過在必須經受中年危機時，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是大病好，早逝好，還是坐牢好呢?”

復出五年后，陳九霖愈發(fā)相信，一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我對許多事情都有預感：出門時徑直往前，事情會順利;出門時回頭轉，事情定不順利?！边^去這些年，這種近似超能力的感覺，不斷被陳九霖自我強化：2004年離開北京，出門后掉頭去取落在家中的護照，結果一到新加坡，就被當局直接逮捕，牢獄之災從天而降;還有一次，也是出門又回頭轉，“原本有把握的合作項目臨時出現挫折”;今年2月坐飛機，“出門回頭轉，托運行李被錯裝在另外航班遲延送到。”

但有些事，由不得陳九霖不去回頭。新加坡十年浮沉，從叱咤東南亞的中資上市企業(yè)一把手，到皇后鎮(zhèn)候審監(jiān)獄和樟宜監(jiān)獄的階下囚，期間命運反轉，造化弄人。一個春日的下午，在北京四元橋附近的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咖啡廳里，陳九霖如約出現。不過還未落座，他就指了指靠窗的一處座位，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要不我們去那里聊吧，我喜歡陽光好的地方?！?/div>

在新加坡監(jiān)獄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中，陳九霖多在牢房中看書，沒有多少機會接觸戶外，赤道地帶灼熱的陽光也成了奢侈品。在距南洋千里外的北京，他更樂于向外界展示出一個積極樂觀的形象，在兩個多小時的采訪過程中，陳九霖大部分時間都保持微笑，談到激動的地方，還會大笑幾聲?！靶σ恍Γ欣】?。”

“想通了很多事情”

很有一陣子，陳九霖無法從“蒙冤受難者”身份中抽離。

2011年在新浪開微博沒幾天，他就寫道“不知是本人運氣不好還是世風日下，竟然很少遇到信守承諾的富人和上級;也不知是不是本人太傻，居然總是為了一句無法實現的口頭承諾而夜不能寐、忐忑不安!”

朋友看了他發(fā)的微博，打電話說，你這樣寫又會得罪多少人。陳九霖也覺得自己“不適合搞政治”。多年前，一個領導對他說“管理企業(yè)就是政治”，這話陳九霖琢磨了好一陣子，可是政治究竟是什么，多年來，他覺得自己一直沒弄明白，也自認為“不懂政治”是自己的最大短板。

在2013年的一次演講中，對于當年的新加坡的判罰，陳九霖仍有些憤憤不平：“新加坡法官和檢察官因為一次偶然的虧損就指控我惡意擾亂新加坡金融秩序，并以此判我坐監(jiān)?？墒?，作為一個正常人，我惡意擾亂新加坡金融秩序的犯罪動機何在?利益驅動何在?其次，作為仍在職的公司主要負責人，誰愿意所任職的公司出現虧損呢?”

陳九霖45歲之前的人生順風順水，父親在老家湖北浠水縣當了十幾年的公社書記，母親是鄉(xiāng)村小學教師。1982年，陳九霖考上了北京大學越南語專業(yè)，1997年擔任中國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執(zhí)行董事兼總裁，事業(yè)步入高峰，其公司管理經驗一度被列入新加坡國立大學MBA教學案例。不過，這一切，隨著2004年石油衍生品期權交易爆倉巨虧而戛然而止。

九年前，陳九霖新加坡受審時，母親病逝，他沒趕得上參加葬禮，從此成為一生的遺憾。后來，每年清明節(jié)他都堅持去母親墳頭祭拜，2011年清明節(jié)，回老家的飛機票、火車臥鋪全部賣完了，他就帶著妻子和兒子，買了三張火車站票，站回了老家。

陳九霖在獄中的1035天中，妻子患憂郁癥，兒子沉迷網游，諸事不順。出獄后，他和多年的幾個哥們聚在一起，坐下來一聊，發(fā)現他在新加坡蹲班房的這些年，很多朋友們也都在遭遇中年危機：有人患了糖尿病，有人切掉了一個腎，另一個相識多年的朋友則驟然離世。陳九霖問自己：“人生是有規(guī)律的，只不過在必須經受中年危機時，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是大病好，早逝好，還是坐牢好呢?”

2013年底，陳九霖接受鳳凰衛(wèi)視一檔談話節(jié)目《名人面對面》采訪的時候，當被主持人問及獄中尊嚴問題時，陳九霖的傷疤再次被揭開：“那時候都沒有什么尊嚴了，一抓進去之后，他們就讓你把全身剝得光光的，翻開你的屁股，看你藏沒藏毒之類的東西。然后，把你放在一個欄桿里面去，讓警犬去聞。在那種時候，你還有什么尊嚴可言?沒有尊嚴!”

出獄后，陳給自己提出了“三個堅持不碰”：不提政治敏感話題、不講體制內事項、不吐露中國航油事件內幕。

雖然成敗皆在國企，回國后，他的第一選擇，還是要回到體制內，而且，首選進入央企。“當初優(yōu)先考慮還是回到央企的原因之一是，那里還是有我的平臺，也有發(fā)揮的空間。從領導人的素質來看，央企的領導人的素質還是要高一些?！标愓f。

在國務院國資委的安排下，2010年初，陳九霖如愿以償，出任葛洲壩集團國際工程公司副總經理，分管海外投資和人力資源，享受司局級待遇。這一具有“平反”意義的任命，隨即也把陳九霖帶入另一場輿論漩渦。當時，有眼尖的媒體看到葛洲壩官網發(fā)布的這一則人事調整信息，從陳久霖改名陳九霖仍然欲求低調而不得。

讓陳九霖感到不適應，不僅是再次成為輿論焦點，還有重回體制后，所經歷的種種“回爐改造”經歷。在那個曾經熟悉的體制，陳九霖發(fā)現早已找不到長袖善舞的空間。最終，陳選擇離開體制。與2003年被迫辭去中國航油(新加坡)公司總裁時相比，這一次的離職完全是因為“想通了很多事情”。

這幾年，陳九霖體重減掉了三十多斤，原先臃腫的身材一下子變得精壯起來。如果不出差，他每天早上都是步行一小時從家徒步到公司，“運動的時候，整個人都是神清氣爽”，到了周末則和妻子帶上寵物狗一起去郊區(qū)爬山。

“偉大源于磨難”

陳九霖在新浪微博上的簽名，濃縮了53年的人生：“走過天堂地獄，經歷成功失敗”。

自2011年2月開設微博以來，陳九霖的新浪微博累計原創(chuàng)和轉發(fā)了近兩萬條微博，相當于每天發(fā)送20條，粉絲超過270萬，是不折不扣的微博大咖。他發(fā)出的幾乎每一條微博，都會引來數十條評論，其中，有的微博轉發(fā)量超過2萬次、評論近3千條。

陳久霖的微博內容幾乎包羅萬象：有人生感悟、有思想交鋒、有讀書筆記、有隨手拍的花草樹木，還有家里的吉娃娃寵物狗Mary第一次趟過山澗的照片?！爸苣┡慵胰撕蚆ary去爬山，Mary總是爬到最前頭。盡管很累了，但它卻不時回過頭來去尋找走在最后邊的，直到最后邊的跟上了，它才再一次沖到最前邊。如此周而復始，它生怕丟掉了任何一位?！?/div>

新加坡服刑期間，陳九霖看了好幾百本書。“讀書，改造，反思”，他自己總結的獄中生活，主要就這六個字。前一陣，他看楊絳寫的《干校六記》，表示非常欣賞作者“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筆調。不過，在另一條微博中，他又表達出對悲劇文學的贊賞，認為一個人如果憤怒就應該直接寫出來。

一次讀《易經》，陳九霖又心生感慨：“《易經》以《既濟》《未濟》兩卦中止，好像兩種創(chuàng)業(yè)結果：或者事業(yè)有成;或者一事無成。但身處危機(未濟)仍應堅守與前行，因為事業(yè)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從未濟后退離乾坤千山萬水;從未濟前行到達乾坤(鼎盛)僅一步之遙!”

真正讓陳九霖想通很多事情、褪去牢獄印記的，正是《易經》和《圣經》，這兩本書他看了很多遍，每次看，都會把自己的經歷投射其間?！兑捉洝纷岅惥帕卣J識到世事的無常和有常;《圣經》里的先知故事，則讓他學會如何對待苦難與輝煌。正是因為有了這兩件思想武器，在一次講演中，當臺下聽眾問他有沒有偶像時，他回答了兩個字：“沒有”。

■ 陳九霖大事記

1961年10月20日，陳九霖出生在湖北省黃岡市浠水縣寶龍村。

1982年，陳九霖考入北京大學東方學系，學習越南語。

1987年-1993年，陳九霖先后進入民航北京管理局、國航公司國際處、中德合資北京飛機維修工程有限公司。

1993年，陳九霖加盟中國航空油料集團公司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期間，中國航油母公司委派陳九霖到新加坡接管在當地的子公司――中國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陳先后擔任總經理、董事總經理、執(zhí)行董事兼總裁。

2001年12月6日，中國航油成功在新加坡主板上市。

2002年7月23日，浦東機場剛剛啟用，陳九霖主導中國航油以3.7億人民幣溢價收購上海浦東機場航油公司33%的股權，第二年便實現獲利。

2002年7月31日，中國航油又以約1億新元收購到西班牙CLH公司5%的股權。截至2007年1月24日出售該股權時，共獲得現值約4億新元的收益。

2003年起，中國航油經董事會批準后開始從事石油衍生品期權交易，董事會指定澳大利亞籍資深交易員紀瑞德等3名交易員(以紀瑞德為主)為公司操作投機性期權交易。2003年上半年，紀瑞德通過期權交易為公司盈利。

2003年下半年，中國航油因紀瑞德和英國籍交易員卡爾瑪從事石油衍生品期權交易導致巨額虧損。陳九霖被迫離職，并遭新加坡警方拘捕。

2005年6月9日，陳九霖等5名中國航油公司的高官被正式提起控告，陳九霖面臨包括未如實發(fā)布消息、涉嫌內幕交易等多項指控，最高將可處以94年監(jiān)禁以及25萬新元的罰款。幾天之后，陳九霖在籌措到200萬新元(約合120萬美元)的保釋金后保外候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