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1月2日，瘦得像一道閃電的晚楓拖著行李、搭乘火車到香港，準備去香港大學電子學系報到。生在北方、長在北方的他第一次出遠門。父母放心不下，一直坐火車送到東莞。

晚楓身高1米78，體重110斤，戴一副眼鏡，模樣斯文。那時他剛大學本科畢業(yè)，申請到港大的博士。上火車時，他對香港的理解只停留于流行音樂和電影。

在東莞跟父母告別之后，晚楓獨自坐火車到香港紅磡站。一個師兄在火車站接到他，兩人花150港幣，叫了一輛“Van仔”。司機把他們甩到港大下面的石塘咀街市門口。

“窄窄的街道，樓上是人家曬的衣服。”這是香港給晚楓的第一印象。“當時我想，天哪，我要在這里待4年?！?/p>

香港這個彈丸之地一來就給了晚楓一個下馬威：學校宿舍太搶手，已經(jīng)被申請光了。晚楓需要一個臨時落腳之地。一個師兄自告奮勇帶他住進港大附近一個“劏（tāng）房”。小小的房間擠了將近10個人。每個隔間大概4平米，上下鋪，床大約占了兩平米，還有兩平米可以走路。

晚楓占到一個上鋪，房租一個月1200港幣。下鋪是港大化學系的一個訪問學者，他當晚凌晨1點過才回到房間。

那天晚上晚楓只睡了3個小時。早上6點，他就被窗外咕嚕咕嚕響的“叮叮車”（有軌電車）吵醒了。

“太可怕了。從來沒住過這種房子，廁所臟得我想吐?！被貞浧甬敃r的住宿條件，晚楓說。

目前晚楓是香港某投行的衍生品交易員。這個星期六的晚上，我和晚楓約在銅鑼灣一家意大利餐廳吃飯。我們坐在二樓靠窗的位子。窗外是那個晚楓本以為只需要住4年，卻不小心待了13年的香港。

像很多優(yōu)秀交易員那樣，晚楓對數(shù)字極其敏感。他可以輕松報出13年前自己前往港大報到的日期：2002年11月4號，周一；他記得自己第一次抽新股的股票代碼：2899（紫金礦業(yè)）；他能不假思索地報出自己第一個老板的出生年份：1956年；他記得雷曼兄弟的倒閉日期：9月15日；他的擇偶標準也是“量化”的：1984-1989年出生的女性——晚楓說自己一年相親四五次，他把這稱為“低頻相親”。

然而，晚楓的世界不只是數(shù)字。不工作的時候，他打高爾夫、擊劍，他最近開始研究樂理，自學鋼琴。他買了一架電鋼琴，下了一套視頻，正在練習《致愛麗絲》。晚楓喜歡在睡覺前看貓貓狗狗的視頻傻笑。

過了三十而立的年齡，晚楓開始更加積極地尋找另一半。在我跟晚楓見面的上一個周末，他剛剛飛去上海跟朋友介紹的一個女孩相親。

“結(jié)果怎樣？”我追問。

“見光死?！彼实匦α似饋怼?/p>

在交易這行做了八年，經(jīng)歷過起起伏伏，晚楓說他開始關(guān)注更高層次的布局和哲學思考。他發(fā)現(xiàn)積累到位了之后，總能在市場找到機會，“怎么樣都能賺錢”。

“交易就像下盤棋，你要在不同的位置布好你的子?！蓖項鞲嬖V我。

　交易員的天職就是賺錢

晚楓的職業(yè)規(guī)劃里，從來沒有進入金融行業(yè)，成為交易員這步棋。

事實上，2006年底他從港大取得博士學位時，已經(jīng)在準備去歐洲做博士后。如果不是偶然在網(wǎng)上看到一則銀行招聘信息，他現(xiàn)在多半是位在象牙塔里鉆研學術(shù)的苦行僧。幾位跟他很熟的朋友也告訴我，他的氣質(zhì)似乎更像“書生”。

晚楓說，去銀行面試純粹是好玩。

“大部分金融行業(yè)的職位，是不需要PhD（博士學位）的，但是這個職位說PhD也可以申請?！边@輩子從來沒有面試過的晚楓去G2000買了一套入門級的西服，準備去試試。

面試晚楓，并成為他第一任老板的，就是那位“1956年出生”的香港人。這位香港前輩是第一波在華爾街做股票衍生品的華人之一。他從美國名校博士畢業(yè)后曾經(jīng)在華爾街任職，1990年代初回港，成為在香港做渦輪的華人先驅(qū)。因為經(jīng)驗豐富，雖然他當時已經(jīng)退休，卻被晚楓所在的銀行聘請過來，領(lǐng)導全新的衍生品交易部門。

“老板問我，學什么的？PhD做什么研究？懂不懂金融？結(jié)果我什么都不懂?！蓖項髡f。

面試的感覺如此糟糕，以致結(jié)束后晚楓迅速就忘記了這回事。過了一兩周，他接到銀行的電話?！拔乙詾槭莵硗其N信用卡的呢。結(jié)果人家說，你是不是來我們這面試了啊？我才反應過來。”

雖然讀完了博士，但晚楓承認自己對做科研興趣不大。他欣然放棄了歐洲的博士后機會，接受了銀行的工作邀請，加入了這家銀行的衍生品交易團隊，成為幾個創(chuàng)始成員之一。

最開始半年，晚楓做Quant（量化分析師），寫模型支持交易員交易。

“那時覺得交易員很牛，說話很大聲，他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然后一堆sales（銷售）圍著trader（交易員）問價，買啊賣啊，討價還價。”

半年之后，晚楓從Quant轉(zhuǎn)型開始當交易員。他有兩個隊友，其中一個專做渦輪，他做結(jié)構(gòu)性產(chǎn)品。

跟做Quant比，晚楓說做交易員更“刺激”，但也承擔了更多的責任。

“Trader的天職就是給公司賺錢，這么多人support（支持）你，你打個電話每個人都聽著，就是因為你是要賺錢的?！彼f。

2007年的衍生品市場很熱鬧。8月，內(nèi)地政府開通了港股直通車（當年年底又叫停），旨在給內(nèi)地投資者投資海外資產(chǎn)打開通道，使香港成為投資流出渠道和目的地。港股受刺激在兩個月內(nèi)爆升一萬點。晚楓所在的銀行加入一眾投資銀行，通過自己在境內(nèi)的銀行銷售打包的衍生品。產(chǎn)品大部分掛鉤港股，花樣百出，以保本的存款產(chǎn)品的形式出現(xiàn)。那是內(nèi)地投資者第一次接觸到金融衍生品。晚楓經(jīng)歷了從〇到一，從無到有的過程，覺得非常“好玩”。

“第一年你幫銀行賺了多少錢？”我問。

“一兩千萬（港幣）吧。”他說。

再也不敢那么賭了

其實在正式進入交易這行之前，晚楓已經(jīng)在學校里參與了一把金融市場的“豪賭”。

2004-2005年，香港掀起金融衍生品零售熱浪。在讀博士的晚楓記得自己在香港媒體上看到不少“要致富炒渦輪”的廣告。

“那個時候廣告上經(jīng)常號稱某某大陸客投了1萬，然后拎著手提箱，提著500萬回去了?！彼f。

渦輪作為一種衍生品工具，讓持有人有權(quán)利在指定的日子、以指定的價格，買入或者沽出相關(guān)資產(chǎn)（比如股票）。由于它具有放大相關(guān)資產(chǎn)價格波動的效果，當相關(guān)資產(chǎn)價格上漲或下跌1%時，渦輪價格可以上漲或下跌10%或者更多。

2005年香港《南華早報》一篇題為《渦輪高燒妖魔化證券市場》（Warrant Fever Demonizes Market）的報道從多面記錄了當時的“瘋狂”。這篇報道指出，由于市場火爆，個人投資者、交易所、經(jīng)紀人、發(fā)行渦輪的投行都是這場游戲的贏家，每一方都如“飛蛾撲火”般投入渦輪交易。文章指出，這波爆發(fā)引發(fā)監(jiān)管機構(gòu)關(guān)注，擔心會加劇市場的波動性。

晚楓所在的港大也卷入了炒股炒渦輪的熱潮?！拔业膸熜謳熃?，天天討論這股票那股票?！?/p>

在這股熱潮里，晚楓算是后入者?！拔夷莻€時候完全不懂，也不敢炒?！蓖項髡f。

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半夜洗衣服”的室友，他可能還要更加后知后覺。

“當時住宿舍，有一個室友天天晚上12點洗衣服，氣死我了！”晚楓回憶道。被吵得睡不著的晚楓申請換宿舍。

晚楓記得新室友是北大出來學生物的一個海南人，精力旺盛，“天天炒渦輪”。這讓晚楓離那個刺激的交易世界更近了。

2004年，晚楓開始跟著師兄師姐抽新股，他認為新股的風險應該較小。

“我和另外兩個師姐去XX大廈抽新股，抽的2899，紫金礦業(yè)——那是我第一次進寫字樓?！?/p>

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晚楓抽新股進的那棟寫字樓——XX大廈，竟然就是他后來當交易員的辦公地所在。

新股雖然沒有抽到，但紫金礦業(yè)那本厚厚的招股書晚楓一直留到畢業(yè)。

到了2004年春節(jié)，晚楓準備好炒股了，就去找他的海南室友咨詢。室友推薦關(guān)注“中海油”。

“于是春天的時候，我買了500股883（中海油）。賺了幾百塊就賣了?！彼f。

到了2005年，晚楓大概已經(jīng)買賣了10支股票了。他決心試著炒一下渦輪。

“第一次買，花了一萬賺了兩三萬。我想這錢，賺了就投。后來到四五萬，炒到10萬的時候，還是兩三萬兩三萬地買?！?/p>

晚楓的戰(zhàn)績不錯，那幾年炒渦輪他投了三四萬，賺了三十萬。抽新股也賺到了十萬左右。這讓他在學生群里名氣大漲。

比晚楓后進系的電子學博士生蘇菲說：“我當時一進學校就聽說他炒股特別厲害”。

后來入行，成為一名交易員之后，晚楓反觀自己博士時候的那段交易經(jīng)歷，說自己完全是運氣好。

“那個時候根本就不懂，沒有風險控制，也不明白渦輪的市場運作方法，換到另外一種市場環(huán)境，會賠得一干二凈的?！彼J定當時自己能賺錢純粹就是“新手進賭場的運氣”。

“等自己當了莊家，就再也不會那樣賭了?！彼f。

其實，瘋狂的又豈止是學生。在晚楓入行好幾年之后，他的一位導師打電話給他，唉聲嘆氣地跟他討論當時跌到30多塊的HSBC（匯豐銀行），他才知道，原來這么多年，導師也一直在默默地炒股。

不能等出事之后再想怎么辦

晚楓的職業(yè)生涯里，賠得最多的一天是2011年8月6日（美國當?shù)貢r間5日），標普調(diào)降美國長期主權(quán)信用評級那天，他賠了1000多萬港幣。贏得最多的一天，他賺了900萬港幣。

但受到第一個老板的影響，晚楓并不太看重一時的得失?！八⒉辉诤跻粫r的得失，而看重宏觀。”前后幾個老板風格不同，晚楓說自己從他們身上都分別學到了不同的東西。

在交易這行做了六七年之后，晚楓自己也開始越來越多地主動進行宏觀思考。

“我看很多股票，風險上上下下，我都會合在一起，假設一些極端的案例。比如遇到股災，遇到大市跌兩個點，我該怎么辦？風險在哪里，風險大不大?那我需不需要買個保險在那兒守著？那買保險是有代價的。我應該花多少錢。保一個月的，還是兩個月的？每個月都要買，也是成本。做成本合作。怎么買？買多少？”他說。

“這不是一個小范圍技術(shù)層面能看到的東西，要站遠點才能看到?！蓖項髡f。

幾周前，我采訪過香港衍生品交易員王磊。王磊在2015年亞洲股市跌宕期間，某天虧500萬歐元時毅然加倉。我問晚楓，遇到同樣的情況他會怎么處理。他回答，首先他就不會允許自己有那么重的倉位。

晚楓認為每一個交易員性格不同，什么時候入場，什么時候走，著眼點、用多大力氣也因此不同。他說自己是風格偏保守的交易員。每次出手的時候是百分之八九十的可能性會賺。

“交易就像一盤棋，你不能等出事之后再想怎么辦，你得布一些子在那兒——就像打仗，得布一個奇兵在那兒放著。浪費了就浪費了，那是小錢。真出事了，才不會損失太多?！彼忉屨f。

晚楓認為宏觀的思維對自己的戰(zhàn)略布局很重要。

他告訴我，自己過夜的Delta（衍生品相對于正股價格變動的比值）基本是中性的，主要是炒correlation（相關(guān)性）和volatility（波動性）。

“我們下這盤棋的時候是偏戰(zhàn)術(shù)的，事實有客戶的view（觀點）在那，他們take（承擔）最大的風險，我們take小一點的風險，在take小的風險上面，我們要站得高一點，遠一點，不會局限在一個細枝末節(jié)上?！?/p>

上海一名私募基金經(jīng)理告訴我，晚楓的是典型的“Q Quant”思維模式，即在風險中性的環(huán)境下操作的交易員。他們不賭方向，只留很小的敞口，這跟要預測未來股價變動以獲取方向性獲利的“P Quant”有本質(zhì)區(qū)別。

晚楓的經(jīng)紀人阿啃從2009年就開始跟晚楓做交易。他們不僅是工作中的好伙伴，也是生活里的好朋友。

“他的知識面很豐富，我跟他學到很多市場分析、定價的東西。他教我的東西，比我教他的東西要多得多?！卑⒖姓f。

2008年之后，晚楓所在的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gòu)對衍生品交易都出臺了許多條條框框，阿啃說晚楓卻依然能“戴著腳鏈跳舞”，并且保持競爭力。

在阿啃看來，晚楓是一個“正直”、“不愿意占人便宜”，但同時又很愿意分享知識的人?！八苷袝r叫他出去玩，他更愿意呆在家里看書?！彼f。

“你認為自己跟剛?cè)胄袝r比起來最大的變化是什么？”在銅鑼灣跟他分手時，我問晚楓。

“以前舉輕若重，現(xiàn)在舉重若輕?！彼f。

現(xiàn)在的晚楓依然只有110斤。《致愛麗絲》還沒練到頭，但“低頻相親”似乎已經(jīng)有了佳音。他告訴我，最近在相的那位姑娘，“挺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