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裝革履的秦恒神色緊張地急步走進上海浦和金屬材料總公司總經(jīng)理喬和平的辦公室，反手關上門便說：“喬老板，情況已摸清了，蘇交所線材9404合約的‘多頭’是中國通達集團蘇州公司，他們的凈持倉有11萬噸，其他‘多單’是與他們聯(lián)系緊密的散戶?！?/p>

“通達期貨的副總是不是叫季德軍？”“對，北京物資學院畢業(yè)的碩士生，原在內(nèi)貿(mào)部信息司工作。聽說他是駱部長跟前的紅人，所以成立通達集團時，駱部長當了總經(jīng)理，期貨部就讓他出來獨擋一面了?！薄耙娺^他，蠻機靈的小個子?！闭f著，喬和平笑了笑，從容地拿起電話撥通了老上級的家：“丁總，我有重要的事要請教您。”

軍人出身的喬和平個頭中等偏上，也許是由于少年時便在西藏部隊當兵的緣故，膚色較黑，不過，這倒讓他那五官平凡的臉龐顯得生動而富有男人味兒。喬和平能升任浦和金屬材料總公司總經(jīng)理，是丁總離休前力排眾議的結果，老頭覺得他在工作中敢于并善于解決疑難問題的硬骨頭作風很像自己。

此刻，喬和平面臨的局面是前所未有的復雜：他們落進了通達集團精心設計的“多逼空”陷阱里！

自從國家推行國企由“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過渡的政策以來，原物資供銷模式已在市場經(jīng)濟的大浪中遭遇了“滅頂之災”，期貨市場的建立，期貨交易方式的出現(xiàn)，給了在競爭中奮力掙扎的人們以新的希望。不用交割，只需百分之五的保證金就可能賺取百分之百的價差，這種交易方式大大刺激了長期從事現(xiàn)貨交易的商人們，浦和公司原供銷渠道的客戶們齊聚他們的旗下，通過浦和公司在各交易所的席位頻繁地買進賣出。

年前，國務院關于壓縮固定資產(chǎn)投資規(guī)模的通知見報后，線材價格“飛流直下三千尺”，一個月里便跌落近千點。不久，又逢第八屆人大預備會議傳出消息：代表們對這幾年物價上漲非常不滿，尤其提到是期貨將白糖、煤炭、線材的價格炒得太高，指出期貨是通貨膨脹的首惡。基本面的“利空”，令所有客戶都做了“空單”，本指望至少賺它個500點，不想，價格跌到3000元/噸反彈至3150元/噸附近后，盤整達三周之久，客戶們對此議論紛紛。

情況反映到分管期貨部的總經(jīng)理喬和平那里，喬和平認為：盡管有許多“利空”消息，但畢竟已跌了近千點，誰都怕接到最后一棒，因此都在觀望，此時退出或少持倉比較理智。本想勸客戶平倉出場，但一了解持倉嚇了一跳：浦和公司席位在整個蘇州商品交易所里的總持倉中占了四分之一，其中距交割期限只有不到三十天的1994年4月的合約竟占有當月合約總量的近二分之一——八萬多噸。這么多“空單”，一旦平倉，即使沒有“利多”消息也會帶來不小的漲幅。

喬和平想了想，對期貨部經(jīng)理沈阿弟說：“告訴客戶，這幾天公司自營在9405、9406合約狠拋一部分‘空單’，打破目前的盤局，讓他們趁勢平掉些頭寸，9404合約最好把不打算交割的虛盤都走掉?！鄙虬⒌苷f：“喬總，大跌以來，遠期合約比近期合約跌得多，客戶們都覺得近期跌得不夠，在目前跌勢不變的情況下，沒人愿意接實盤，這樣一來，臨近交割時近期合約就會大跌，所以把重倉放在9404了。另外，我們自營并沒有多少9404合約，沒有必要為他們出單而率先打壓行情吧?！?/p>

“你看看9404與其他合約的持倉量，你就沒嗅出危險的味兒？”喬和平將辦公桌上的每日行情表推到沈阿弟面前。沈阿弟仔細看了看：“是挺反常，一般臨近交割的合約倉量，要比遠月的合約倉量小許多，而9404卻與遠月的量很接近，你是說……”“我是說可能出現(xiàn)‘多逼空’?！薄岸啾瓶眨坎粫?，我想這也許是正月十五剛過完，許多人還沒有調(diào)好頭寸的緣故?！薄暗溉绱??！眴毯推胶攘丝跓岵杞又f：“等試著打壓一下后，看看盤面變化再做判斷吧。”

遠月合約的打壓并沒有帶來希望的結果，9404合約的持倉不僅未減少，反而略有增加，就像一條龍，龍頭不動龍身再怎么擺都還得回到適合龍頭的位置來，遠月合約又返回到打壓前的價位。一場有人精心謀劃的“多逼空”行情已昭然若揭。

浦和公司的客戶們想到臨近交割期交不出貨來將被迫斬倉，而對方的惡意不平倉將導致他們中的一些公司和個人輸?shù)煤軕K、有的甚至會破產(chǎn)時，大家先是被期貨的殘酷所驚駭，繼而被讓人“設計”了所激怒。泰興物資公司的龍經(jīng)理氣憤地說：“如果我行情判斷錯了而輸，我沒話說，讓人算計而輸，我咽不下這口氣?！笨蛻魝凖R聚在交易廳里，情緒激動地討論著行情，商量著怎樣才能渡過這場危機，并不時以惡毒的詛咒來發(fā)泄心中的憤懣。

龍經(jīng)理找到期貨部的沈阿弟說：“沈經(jīng)理，請喬老板來給我們大家拿拿主意吧?！鄙蚪?jīng)理四周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說：“喬老板就是讓我通知你和陸老板等，晚上一起喝茶。放心吧，喬老板說了，我們肯定不能束手就擒?！?/p>

當家！”龍經(jīng)理以他與喬和平有多年業(yè)務交往所建立起的信任說?？蛻魝兌检o靜地注視著他，那神情像是一群無助的孩子。

“我已經(jīng)安排人去了解對方情況了，我們怎么辦，也要了解大家的情況后才能決策。今晚請大家來，是希望各位立即弄清幾件事：第一，你們通過努力能夠拿多少貨來交割？第二，你們除了現(xiàn)有賬戶上的資金還能拿出多少資金？第三，是否愿意由本公司牽頭，統(tǒng)一組織打一場以‘套期保值’的方式而進行的自救之仗？如果同意，可推選兩名客戶代表負責聯(lián)絡。這些情況都弄清了，我就知道怎么辦了。”聽得出，喬和平有條不紊的意見是經(jīng)過反復思考的，這些意見像是一支強心劑，使這些煩惱不安的人們看到了擺脫困境的曙光，特別是一種“淮海戰(zhàn)役即將開始”般的濃厚火藥味兒，撩得男人們個個都按捺不住地想往前沖，恨不得立刻就把“多頭”掐死在搖籃之中。于是，喬和平的話音剛落，溫州老板陸國毅就興奮地表示自己要當“客戶代表”：“我可以劃三千萬資金來跟你干！”

六年前，陸國毅還一無所有，赤手空拳打天下，最窮的時候身上只剩下兩毛錢。窮則思變。后來，他進了一個私人辦的皮鞋廠打工，給打鞋樣的師傅當下手。由于他勤奮好學，很快掌握了做鞋的竅門。他發(fā)現(xiàn)這家廠的鞋式樣太老，便將市面上看到的各種各樣的鞋記在腦子里，回來后憑記憶和想象打樣，然后請人制做。就是這雙鞋，被來廠定貨的商家老板看中了，一下定了好幾百雙。這下，陸國毅信心大增，立刻自己借錢辦起了制鞋作坊，稍有積蓄，他就用于購買好的設備，很快，他便可以摹仿進口名牌皮鞋了。從此，他便一步步走上了發(fā)展、發(fā)財?shù)牡缆?，資產(chǎn)很快超過五千萬。

期貨本來跟他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事，因為半年前，一位朋友為了做期貨，把一間20平米的住房以五萬元抵給他，當時要得很急，說是有一波不能錯過的行情。一周后，那個朋友還錢來了，還另給了兩千元的利息，說是一把行情用五萬賺了十二萬。這一下把陸國毅的心火給扇了起來，他便跟著那個朋友到上海浦和公司試著做期貨了。

剛來時，對期貨很陌生，連一些基本術語都不懂，第一次做單就錯了。那個朋友也是的，恰恰在行情很激烈時，鬧肚子上廁所了。陸國毅聽到許多人議論著“平空”，于是，他也填好一份“空頭”指令單擠了上去，當接單員復述他的指令往場內(nèi)報時，周邊的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他，一個人問他：“嘿，這么膽大？我們都在平空頭了，你還拋，是不是有什么內(nèi)幕消息??？”“我跟你們一樣，空呀？”“你哪兒是平空呀，是在做新空?！薄捌娇眨扛疹^不是一回事？”陸國毅急得對接單員大喊：“快給我撤單！”接單員正在講電話，過了一會兒才說：“快填單啊?！薄拔荫R上填，你快先給報進場吧?！薄澳窃趺葱?，呆會兒你不認賬咋辦？”看接單員不緊不慢的樣子，陸國毅氣得真想給他一耳刮子。

單填好了，接單員這才往場內(nèi)報撤單指令：“撤93112977號單，什么？剛成交。”他抬頭對陸國毅講：“已經(jīng)成交了，要趕緊平倉嗎？”陸國毅的火氣再也壓不住了：“如果不是你磨磨蹭蹭地，這單是能撤掉的，所以這責任得你負?！?/p>

爭吵聲把辦公室里的喬總引了出來，他簡單問了一下情況，立刻讓報單員把單平出來，虧損放公司賬上。末了轉(zhuǎn)過身來，對陸國毅說：“這單由公司處理，你就別管了，以后大家都配合默契點兒就行了?！币宦爢汤习暹@樣處理，陸國毅反倒過意不去了：“這，這，這怎么行？！”“嗨，別爭了，我們的工作人員不能急客戶所急，是我們做的不好，給點教訓也是應該的?！薄澳?，咱們各承擔一半。雖然損失不大，但這是我們雙方誠意的見證?！?/p>

從那時起，陸國毅便逐漸將鞋廠的事務交老婆打理，自己則安安心心地跟著喬老板做期貨了。他認為，像期貨這樣高風險高利潤的買賣，就得跟著這樣的人做，心里才踏實。

眼下，他們遭遇了見識期貨以來的大陷阱，他當然要跟喬老板一起干。只是，他還沒懂什么叫“套期保值”。為了不影響其他人繼續(xù)商討，沈經(jīng)理在一旁悄聲地給他解說“套期保值”。“這是一種轉(zhuǎn)移價格風險的手段。拿你生產(chǎn)皮鞋來說吧，皮革是你生產(chǎn)所必需的原材料，但你在不同時間進貨的價格不一樣，為了控制生產(chǎn)成本，你當然希望在皮革價格較低時購入?！?/p>

溫州陸說：“對對對，但又不能壓太多的貨，資金、場地等等都受到限制，可等到有資金有場地時，價格又漲了。要是有皮革的期貨交易，那就省事了，我在價格合算時買遠期合約，到時候拿貨就是了?！薄皩?，這就是套期保值?！?/p>

“我明白了。如果我不是生產(chǎn)皮鞋的，而是生產(chǎn)皮革的，那我要做的就是在期貨價格較高時賣出皮革合約，到時候拉來交就是了。不過，要是那時期價漲了呢？我期貨不是就虧了嗎？”“好好算算，你有虧損嗎？”見溫州陸盯著自己沒了話，沈經(jīng)理緊追了一句：“你當初賣出的價，不已是你理想的價了嗎？只是期貨上有了浮虧，當買方付了貨款之后，扣去浮虧，剩下的不就是你當初賣出的價嗎？當然，這價不是期市漲高后的最高價，你少賺了點而已，可一個人怎么可能吃盡所有的利潤呢？！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這種‘套保”?！?/p>

溫州陸一下打斷沈經(jīng)理的話，著急地說：“嗨，我明白了，我們現(xiàn)在是要弄貨來交到期貨市場，以保證我們的空頭倉單不至在高價位砍倉，我們在3000元左右拋出的‘空頭’，只要有3000元左右的貨來交，我們就不算虧損?？墒牵巯履膩砟敲炊嘭浤?，多頭不就逼我們這一點嗎？”一著急，嗓門兒也大了，引起了其他人的關注。

喬老板接過他的話頭說：“我告訴你，這種策略肯定是行得通的，我們是否能做到，還需要一些必備的條件，這也就是我請各位來商議的目的。”“我同意跟喬老板做，今晚我就和各方面的關系聯(lián)絡，看看能在資金和現(xiàn)貨上做到什么程度?！饼埥?jīng)理表態(tài)說。幾個能自己做主的人也當場報名參與這場不戰(zhàn)則死路一條的自救戰(zhàn)。另一名“客戶代表”也當場選定，他就是浙江泰興物資公司的龍經(jīng)理。

龍經(jīng)理是那種典型的、任何人做領導都會用的人，他有很強的責任心，事無巨細，他都事必親躬。龍經(jīng)理對自己的長短處心中有數(shù)：他永遠都不會害人，他永遠會仔細琢磨每一件事的利弊，不會沖動地做任何決定，但他不是那種能謀劃事兒的人。喬老板是他認識的人中又厚道、又有頭腦的人，許多與喬老板打過交道的人，都會說一句：這人一點都不像上海人，倒像是耿直的北方人。他百分之百信任他，也會百分之百聽他指揮。

喬和平有一個大膽的策劃，這個策劃如果實現(xiàn)，他們就能反敗為勝，變被動為主動，最低限度可與對方打個平手，但是，這個策劃一定要有丁總的支持，否則落實的難度將非常大。這會兒，他正在去丁總家的路上。

丁總的親家是上海市分管工業(yè)的齊副市長，平日里兩親家各忙各的難得相聚，幾日前老丁硬約齊副市長在百忙之中安排時間與之見面，對他詳訴了浦和金屬材料總公司在期貨市場上遇到的困境，提出請他出面協(xié)調(diào)鋼廠給予幫助，在25天內(nèi)提供6、7萬噸6.5規(guī)格的線材，并同意先期暫時只付百分之三十的貨款，其余部分待期貨交易所劃撥買方貨款后即付。

這件事顯然使齊副市長很為難，因為國家壓縮基本建設規(guī)模的政策出臺后，生產(chǎn)線材的上鋼三廠的生產(chǎn)任務不再飽和，庫存很有限，而且其線材日產(chǎn)量只有750噸，25天內(nèi)要6、7萬噸好像不太現(xiàn)實，再說這么大的量，貨款還只付百分之三十，鋼廠周轉(zhuǎn)資金也成問題?？磥硪獛椭趾徒饘俨牧峡偣緮[脫困境，還需要協(xié)調(diào)市經(jīng)委和金融機構。齊副市長答應立刻向市長匯報，以爭取市長的支持。老丁知道，齊副市長這么做并非因為他們是親家，而是由于浦和金屬材料總公司可能出現(xiàn)的巨額虧損牽動了他的心，浦和公司的虧損從本質(zhì)上講是上海市政府的虧損。

這兩天丁總表面沉靜地照平時的生活規(guī)律過著日子，內(nèi)心卻一直焦急地等待齊副市長的消息，剛才終于得到通知，市政府辦公會研究決定：一、上鋼三廠從現(xiàn)在起，除設備必需的停休外，每日24小時連續(xù)生產(chǎn)6.5規(guī)格的線材，到滿足浦和金屬材料總公司的需求為止；二、為此事所需周轉(zhuǎn)資金由鋼廠和浦和金屬材料總公司各承擔一半，具體貸款事宜與市建行王行長聯(lián)系。

電話里齊副市長感嘆道：“自從東部沿海地區(qū)成為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后，我們上海市的重要地位就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挑戰(zhàn)，你們認真打好這一仗，讓人們看看曾經(jīng)的金融中心上海市骨子里是什么?！?/p>

“一定！”放下電話，丁總心里一陣歉疚，因為他沒有給齊副市長全講實話，期貨上被套住的“空單”并不全都是浦和金屬總公司自己的，但他很快就釋然了，與公司的客戶團結一致迎接挑戰(zhàn)是浦和公司當仁不讓的責任，在過去傳統(tǒng)的經(jīng)銷工作中是這樣，在新經(jīng)濟形勢下的資本市場中也應該不變。

丁總叫來喬和平，轉(zhuǎn)達了市政府的意見，并依照市政府給予的條件建議他將原策劃做了幾處修改，于是，一個較為完善的可操作性強的反“多逼空”為“空逼多”的方案誕生了。